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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人山余生——马君豪
发布时间:2014-08-31    阅读量:

(本文作者马君豪(1923— 年),原名马化俊,广东省潮阳县人,泰国侨生。1939年底在昆明入读私立育侨中学,后为国立侨一中昆明分校。19425月参加中国第一支远征军入缅与日军作战。回国后入读西南联合大学经济系,后转入北京清华大学经济系。1946年去泰国,任泰京中华中学教师,以白帆、丁香、丹枫、迪克、老兵、老将军等笔名从事文学创作,擅写短篇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多次获奖。其中纪实小说《野人山余生》记录了当年中国远征军战事失利后,突破日军包围圈由缅北山区回国撤退,翻越野人山历尽千辛万苦,死里余生的艰辛经历。当年育侨中学及保山侨一中学生中与马君豪同批参加入缅中国远征军的同学一共25人。分派到二百师8人,三十八师8人,二十二师9人。25人中,生还者仅15人,其余10名学生为国殉难。)  

投笔从戎

一九四二年五月,我在云南省昆明市呈贡县的育侨中学念完高中二上学期。因日军进侵东南亚,经济来源被断绝,只好留在学校中过着单调无味,而且穷困的暑假生活。

一天,中国第一支远征军,由杜聿明任军长的第五军,奉派开进缅甸和当时的英美盟军并肩对日作战。当经过我们的学校时,听知我们是东南亚地区回国求学的侨生,在征得卢蔚民校长(已于一九九四年十月在澳洲去世)的同意后,由政工上校团长到校号召有意加入抗日行列的同学,到军中担任翻译的工作。

当时远征军的主要目标是经缅甸,向占领泰国的日军反攻。刚好我们是来自泰国的侨生,在语言上大派用场。同时,由于大家都是热血青少年,当听知有机会为国出力,便有十五位同学志愿投笔从戎。

在校同学还来不及向我们壮行,当天晚上,一道紧急的通告,要我们马上准备明天破晓随军出发。

从滇缅公路的起点昆明市西郊至边界的畹町,全程须五天的时间。

第三天经过保山县时,那里的第一华侨中学的同学,闻知我们随军的消息,当晚又有十位同学寅夜志愿参加,我们的队伍于是增至二十五人。

第四天的傍晚,我们经过缅甸故都曼德勒后不久,终于抵达师部驻扎的营地,隐在离公路约 一百米 的一个被树荫裹得密密的小村舍。

每天,我们都听到令人鼓舞的捷报。前线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军屡将日寇击得溃不成军,更加强我们不久便可向侵占泰国的日军反攻的信心。

突出重围

日军吃了几次亏后,不得不调动大军和我军作正面战,同时又采取迂回战术,想把我军包围成瓮中之鳖。

如此一来,我军便前后受制,失去支援。唯一生路,只好向西北撤走,始能脱出重围,从而保全实力。

车子走了整整一天,去路已被一座葱翠的山岭挡住。这就是我们要从缅甸步行至印度的起点———野人山。

我们那时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少年,既不怕天,也不怕地,况且气力充沛,对翻山越岭更不当作一回事,反而将它看成一次富有高度刺激性的远足。

登山之前,我们每人都领到一小袋白米,一小包盐和糖,一个小碗和一把汤匙,以及一只可煮四人一餐食用的薄铁片饭锅。除此之外,每人选配给一件雨衣和一个军用水壶。我们所领到的东西和随身的日用物品,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多公斤。为了能够自卫,我向一个保管枪械的军官讨了一杆轻巧的英制手提机关枪和数十发子弹,再加上那只饭锅,我肩负的应在 十五公斤 之上。

上山的第一天,一切相当顺利。山路虽不甚平坦,却也不感崎岖难走。

第四天,我们每人所带的白米,已所剩无几了。可是,上山的道路却越来越难。我们开始进入没人走过的蛮荒山林。

出发前最后的余粮吃得净光,尚幸有野果可作补充。

第一场雨

那天,已记不清楚第几天了。才走了不久,天开始乌云密布,并且刮起阵阵狂风,简直就是山雨欲来的一场前奏曲。

果然不出一刻,整个山野都落入凶猛的骤雨之中。接着,电闪雷鸣,有如山崩地裂,树木顿成千枝百爪,好不恐怖。

若不是雨天,山路本已难登,而且有时还须匍匐而上,如今加上这场大雨显然告诉我们雨季即将开始了。

路变得泥泞不堪,地滑土松,我挣扎在猛风大雨之中,一不小心,便会掉下万丈深渊。因此,整个下午,充其量只走了一、二里路。

天已几将全黑,雨仍下个不停,只好在丛林间寻了一株比较低的小树,把雨衣盖在树顶,就这样把身子缩成一团,呆在雨中挨过这个落单的恐怖长夜。

吃着身上带来的野果,喝着行军水壶中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忍着被雨水不断从顶上流下来的寒意,再听着震撼山野的雷鸣。一道道怵目惊心的闪电,不觉悲从中来。

一方面担心会被毒蛇侵袭。一方面防备被野兽突而其来的攻击,我虽已精疲力竭,仍不敢合上眼睛,惶惶恐恐的向一片漆黑的四周凝视。

想起我最惦念的人,想起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想起我曾看了五次仍不觉厌的电影,想起我和朋友们生活在一起的那段快乐的记忆,再想着我是否仍有机会活着走出野人山,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完全跌进绝望的巨网中。

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才硬着心肠从伤感中跳出来,我向自己说:我一定要活着出去,我不能就这样毫无价值便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最少,我要回去投考我梦寐以求的大学。

好容易挨至天逐渐放曙,我才重抖擞起有限的气力,挣扎着走出丛林,继续觅路往上走。

风虽平息了,雨却仍下个不停,看样子,那应是山林中的季节性淫雨。

死亡阴影

慢慢地,人烟逐渐稠密,刚搭起的避雨草棚,随处可见。

问清楚原因,才知道我们已走到了一段尽头。如果要到达目的地印度,还要渡过一道大约 三十米 宽的湍流,才可登上被湍流隔开的那座野人山的另一端。

自从上了野人山,走了多少险峻,攀过多少峭壁的危崖,挨着粮尽力竭的饥饿,在毫无人烟的山野和无遮无掩的凄风苦雨中度夜,这些苦头,使我根本就没心情和精力注意大家的状态。直到今天,大家歇下来聚在一起吃着无味的芭蕉头时,我才发觉大家都是蓬头垢面,不像人形,并且污秽不堪入目。

大队人马已逐渐过河,我们便往前推进,一路上,我们发觉死亡的阴影已出现在我们的行列中,因为沿途的草棚中已有几处躺着断了气的死尸。

这些不幸的人,不是因为缺粮,便是因为体弱不胜跋涉之苦而长眠于野人山中。

终于轮到我们渡河的时候了。

为了减轻身上的重负,只好把最后“莫须有”的东西都抛弃了。当然,我的那杆随身手提轻机关枪也不得不割爱,将它扔到山谷中去。

却没想到,横在前面的竟是一池泥沼。要到河边,一定要先跨越这池泥沼。

那段泥沼,大概只约几十米长,两边紧紧地被山壁包住,迫得我们毫无选择的余地。

泥沼里的泥土会是泥浆。只要把脚伸进去,大半小腿没入泥沼之中才能站稳。

每跨出一步,便须费相当气力,始可把脚从泥沼中抽出来,再跨一步。

我那双破鞋子也穿着踩到泥沼中,哪里还能够抽得出来。从那时起,我便变成赤脚大仙了。

仅仅几十米长的距离,花了整个钟头才走过去。

刚把脚从泥沼中抽出来时,小腿上已多出了几条黑色的水蛭,紧紧的咬着不放。

慌忙不迭的将它们狠狠拉掉,腿上马上便会出现被水蛭吮咬的血口。

我们本来已有气无力,再被水蛭无情肆意的吮吸,只剩下五成的半条命又少了一成。

好容易带着伤痕累累的小腿,一步一拐地走近河边。

将近一个月了,我们从未见过一个“山民”的人影。但是,仔细一想,这座山既然叫作“野人山”,应该是没人无疑。纵是“野人”,也能燃起我们求生的希望。

涉渡急流

虽然河宽不过二十多米,水流却的的确确湍急非常,滔滔水波,川流不息。

先头部队的工兵不知花了多少天的时间,才用山岭中的野藤,编结成一条拳头般大小的粗绳索,将绳索从河中带到对岸,然后将两端缚在大树干上,渡河的人,便依靠这条大绳索,一步一步用手抓牵涉河而过。

河深及胸约 一米 上下。

因水流实在湍急,渡河的人,一定要用双手抓紧绳索,交替着与步伐配合前进。

当我看得入神时,突然一声惨叫打破了沉寂的空气,从河面上传过来。一名不谙水性,成长在北方的士兵,只见他的手一松,身体便被水流冲走,只一眨眼间已被带出数丈,只留下一双空手绝望的摇摇几下便不见了。

据还不敢轻易过河的人说,这已是几天来的第十多宗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沿河继续往前行。

大家虽仍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程才能到达印度,不知道还要在野人山上挨过多少个吃野果野菜的日子,但对前途总算有了一线生存的希望。

依然是在野山之中,不过,这一带的山路似乎逐渐宽阔。午后不久,我们从山岭上已能远远地看见山下的一大片平原。平原一面靠河,一面倚山,靠河的那一端,一处小村落盖着十多间单层屋子。这是我们一个多月来穿山越岭第一次看见的村落,怎不叫我们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呢?于是,大家一振精神快马加鞭便对准通往村落的道路大步大步的走去。

从先我们到达这儿的军士的口中,得知大约自十多天前,已有盟军的运输机开始空投给养,使我们可以不必担心没米可炊。

为恢复体力,我们在这个村落中足足住了五天。

生离死别

继续前行的那天,刚要起步时,杨日坤突然以低沉的声调带着悲恻的神色向大家说:“我有意留在这儿。”

再三问何故,他才肯照实说他实在走不动。

“你们先走一步吧,不要因我一个人而耽搁大家的行程。”最后,还是杨日坤自己提出意见给大家解围。

问过他需要些什么东西,我们便照他的吩咐办理,大家便带着沉重的心情沉重的步伐离开那个小村落。

大约走了半个钟头之后,李振兴突然往地上坐下去,摇着头,哭丧着脸,无可奈何的向大家说:“我想回到村落去。你们瞧,我的足踝烂了,并且痛得如此难耐,纵使我咬紧牙龈,恐怕也只能挨一时三刻罢了。

看情形,他实在是不能远行的。终于由我扶着他回到村落中。一天之中,我们的行列又少了二个同伴。

一路上,我黯然神伤,他们二人的命运,在毫无药物,毫无医疗条件的情况下,结果如何应是可想而知的。

大家默不作声,只顾低头走路。连头上的乌云逐渐密布也全不在意。

与尸同眠

豆大的雨点从我们的顶上洒下来。我们庆幸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是一座精心盖起来的草棚。然而,才过了几个钟头而已,一阵腐烂的尸臭慢慢向我们袭来。

一共是二具尸体,无遮无盖的躺在棚中的一个角落里。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这座草棚盖得如此齐整的原因,一定是死者的同伴临走之前,希望让他们还保存一线生还的希望,才盖得坚牢些,而且尸体的旁边,还放置不少食物和清水呢。

棚外雷雨交加,周围一片漆黑。我们如果不想留在棚内的话,将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有意无意的瞧向那二具尸体,死的人大约四十开外,从他们的外貌判断,一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

他们背乡离井,为国捐躯,不死在战场上,却病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上,那是多么可哀,多么可悲呀!

天刚微明,虽仍未放晴,我已没法再容忍下去,迫不及待便催着大家快些远离这个好像死亡边缘的地方。

那二个可怜的军士,分明不是饿死而是病死的。因此,万一有谁生起病来,怎么办呢?

那天,我们一路上不时发觉病倒而走不动的,已经断了气没人收尸的,垂头丧气失去求生勇气的军官、士兵,这使我们更想加快脚步,早些抵达印度。

有惊无险

这几天,我们绕山旁而行,所以并无任何困难。

不过,我们已快二个多月没见,也没吃过鱼肉了。这一天,我们在河溪里捉了十来条鲜美的鱼儿,大家便高高兴兴的找了大把小树枝,生起火,围着将捉到的活鱼儿生烤着吃。

吃光鱼后,我们住进一个大寨。住了二天之后,毛病便出在我的身上。那天一早醒来,觉得股腔十分便急,便匆匆的走到屋外去解决。可是,蹲了好久,毫无反应,股腔依然充满便急之感。索性走回屋子里,不上几分钟,那阵便急,又在股腔中作怪,就这样,整个上午,从屋里跑出跑进,最少有二三十次,而每次都只排泄了一些带着血丝像鼻涕的黏液,便急却是依旧。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想起,这分明是患上了痢疾症了。

那天,我当然什么事都不能做,心中只担忧着被痢疾夺去生命。除了周身乏力之外,一点精神都没有。

傍晚的时分,我吩咐翁建国煮饭时,请他把米汤全都留给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捧起热烘烘的米汤,便呼噜呼噜的喝起来。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从屋里跑进跑出的时间逐次拉长,次数也逐渐减少。

隔天,我依样葫芦,只喝热的米汤,不吃饭,不吃其他的东西。

第三天的早上,我居然不觉得便急,股腔难受的感觉全已消失。

真是吉人天相,为什么会好得这么快,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不知是吃了山涧中捉来的游鱼所致,抑是吃了大寨中的一颗椰子引起的,才会招来患上痢疾的横祸。

当我幸福地逃过痢疾的魔掌的第三天,便毫无依恋地离开了。在黄昏前到达另一个小村落。

不识风疹

吃过晚饭,我们结队到村后溜达。

刚在河畔的草地上坐定时,一阵虎啸突然从对河传过来。定神向前张望,一群大约五、六头的大虫(老虎,可能是有名的孟加拉虎),张牙舞爪作势向我们扑来。隔了一道小河,大虫当然没我们奈何。因同一道理,我们也毫无惧意,反而觉得新奇有趣。

过一会儿,那五、六头大虫,忽然间便混战起来。不久,只见斗败的几头大虫狼狈逃走,只剩下最后二头悠然自得地踱向林间。

我因被痢疾绕了前后三天体力还未恢复,经不起河风不渐侵袭,忽感背部有点凉意。

刚准备走回村落,背部却渐觉痒得难耐。接着,手臂上,背脊上,便出现了像蚊子叮咬后斑斑疙瘩,而且开始觉得有些刺痛,周身发烧。无疑地,那是风疹,我却不知道。

因刺痛的奇痒变得火烫,我一时忘形似的便往河中跳下去,认为如此,当可舒服些。同伴们不明底细,以为我失足跌进河中,慌忙七手八脚把我从河中拉起来,才知道真相,也因此救了我一命。因为后来才知道风疹最怕沾到水,搞不好会招致肺炎而死得不明不白。

那天整夜,我发着高烧,而且做着恶梦。我昏昏沉沉,神智忽迷忽醒,心中只转着一个顾全大局的念头,要大家明天先走一步,让我一个人留下来休养,待体力恢复时,再赶往和大家集合。谁知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大家纵要先走也不能走了。

第四天起来,我遍身乏力,那天仍走过一座千多尺的山岭。又在山上过了二夜,第三天的晌午,我们行抵一个当时刚在建设中的小城“多维拉渠”,是印度边城“密支那”的前门。如果天气好的话,再走七八天便可到达边城密支那了。

死生一线

二个多月来,我们没剪过一次头发,没换过一次穿的衣服,营养又不足(差点还活活饿死),饱受山障毒虫之侵,看起来,已形同三份像人,七分像鬼的野人。

我们四人,经过十多天的休养,体力本应大大恢复才对。恰恰相反,却因营养不足,抵抗力衰弱,每个人都显得力不从心,好像摇曳在风中的残烛。

继续再行了二天后,致命的溃疡症开始落在我的身上。

当走进山旁一道流泉中洗涤时,看清楚才知道足踝原来已发炎了。

翌日一早醒来,肿痛的地方已开始露出溃烂伤口,而且有些血水渗出来。

强忍着痛,溃疡破口越来越大,并且开始腐烂。

这还不要紧,最可怕的是大约一寸的破口,冒出一条肉虫,不断地蠕动着。

计算着日子,这段最后的路程,我们已走了九天。

内心燃烧着至死不屈的求生欲,我不肯眼看即将到达的生路就此放弃。于是,我鼓足勇气作最后一搏。

忘却溃疡的肉虫,忘却足踝上的痛苦,我大步大步的跨过去。

晌午的时分,当我从一道斜坡向下冒命的冲时,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组扛着摄影镜头的新闻记者,他们从发现我开始,便摄个不停。

我一时像脱缰的野马,像一个发疯的狂人,从他们的身旁,闪电般横冲过去。

我这时才开始感觉到脚步沉重,足踝痛得有如心绞。

三位盟军人员,发给我二套新的军官制服和一份日用品,然后指引我到临时盖的浴室中冲洗更换。

当我刚领过那些配给时,却因冲刺过度,致足踝不能负荷,竟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后 记

“野人山余生”这篇文章,写的是我早年的经历,从死里逃生的亲身经历。

当年呈贡育侨中学(侨一中昆明分校)及保山第一华侨中学(简称侨一中)二校与我同批参加入缅中国远征军之同学一共二十五人。被分派二百师八人,三十八师八人,二十二师九人。本篇所记仅属二百师者,而三十八师及二十二师之同学,则突破日军包围圈由缅北山区回国。二十五人中,生还者仅十五人,余十人则为国殉难。

  

原著1998年在泰国出版,全文5万余字,本文由广东校友会许怀升摘录,稍加整理。